达达尼安决定听从德·特雷维尔先生的忠告,便收拾好行装,动身去接回他的三位朋友。自从他们在赶往英国的路上失散之后,他只收到阿拉密斯寄来的一封信。他先找见了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,当时他们受了伤,还在当地治疗。最后他来到亚眠,寻找阿多斯。也正是在亚眠,阿多斯为了掩护达达尼安而身受重伤。他又去那家客栈,终于找到了好友。阿多斯的伤势好多了。
“亲爱的达达尼安,快给我讲讲其他人怎么样了。”
于是,达达尼安向他讲述了如何找到因扭伤卧床的波尔托斯,以及如何找到阿拉密斯。达达尼安刚讲完,店主就送来他们要的六瓶酒,还有一个火腿。
“好哇,”阿多斯说着,就给自己和达达尼安的酒杯斟满,“这杯酒为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喝下去。对了,您呢,我的朋友,您这是怎么了,您本人发生了什么事儿?我觉得您的脸色真难看。”
“唉!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这是因为我呀,在我们所有人当中,我是最不幸的人。”
“你不幸,达达尼安!”阿多斯说道,“说说看,你是怎么不幸的?把这事儿讲给我听听。”
“以后讲吧。”达达尼安回答。
“以后讲!为什么以后讲呢?就因为你以为我喝醉了吗,达达尼安?牢牢记住这一点:我只有喝足了酒,头脑才更清醒。说吧,我洗耳恭听。”
达达尼安讲述了他和博纳希厄太太的遭遇。
阿多斯听他讲述,眉头也没有皱一皱,等他讲完了便说道:
“这些全是倒霉事儿,倒霉事儿!”
这是阿多斯的口头禅。
“您总说倒霉事儿,我亲爱的阿多斯!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这可不大合乎您的情况,您从来就没有爱过。”
阿多斯无神的眼睛忽然闪亮,但是旋即熄灭,又恢复往常那种黯淡和茫然了。
“的确如此,”他平静地说道,“我从来就没有爱过。”
“心如木石,那您就完全明白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您不该冷酷地对待我们这些柔肠多情的人。”
“多情柔肠,痛断肝肠。”阿多斯说道。
“您说什么?”
“我说爱情就是一场赌博,赌赢的人,赢的是死亡。您赌输了就太幸运了,请相信我,我亲爱的达达尼安。如果要我给您一个忠告,那就是永远赌输了。”
“看样子她特别爱我!”
“那是看样子。”
“哎!她就是爱我。”
“孩子气!男人无一不像您这样,以为情妇爱自己;男人也无一不被自己的情妇所欺骗。”
“除了您,阿多斯,您根本就没有情人。”
“这倒是真的,”阿多斯沉吟一下才说道,“我呀,我呀,根本就没有情人。咱们喝酒!”
“那么,您这个哲人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请开导开导我,支持我一把,我需要被了解和得到安慰。”
“安慰什么?”
“安慰我的不幸。”
“您的不幸只会惹人发笑,”阿多斯耸了耸肩膀,“我倒是想知道,您要是听了我讲的一个爱情故事,会说些什么。”
“是您的经历吗?”
“或者是我的一个朋友的经历,这无关紧要。”
“讲吧,阿多斯,讲吧。”
“咱们先喝酒,这样会更好些。”
“咱们一边喝酒,您一边讲述。”
“对了,这样可以,”阿多斯说着,干下一杯酒,重又斟满,“两件事可以并行不悖。”
“我听着呢。”达达尼安答道。
阿多斯开始凝思,而达达尼安看到,他随着凝思脸色逐渐苍白。一般人喝酒醉到这种地步,就会倒头大睡,而阿多斯却不睡觉,只是高声梦呓。这种醉态的梦呓真有几分令人恐惧。
“您一定要听吗?”他问道。
“请您讲吧。”达达尼安回答。
“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好了,”阿多斯说道,“我的一位朋友,我的一位朋友,您要听清楚了!不是我,”阿多斯顿了顿,阴沉地微微一笑,“那是我那个省,即贝里省的一位伯爵,如同当多洛或者蒙莫朗西家族的人那么高贵,他二十五岁时,爱上一名十六岁的少女。那少女像爱神一样美丽,妙龄天真,却显露出一种火热的精神,不是女人的,而是诗人的一种精神。她不是讨人喜欢,而是能把人迷倒。她同哥哥生活在一个小镇上,她的哥哥是那里的本堂神甫。兄妹二人由外乡迁来,来自何地也无人知晓。况且,当地人见她长得那么俊美,见她的哥哥又极为虔诚,也就不会去想问他们的来历了。再说,有人称他们出身富贵人家。我的那位朋友是当地的领主,也就是当地的主宰,要想引诱她或者强行夺取,完全可以随心所欲——谁能来救助两个外乡人、两个陌生人呢?可惜他是个正派人,他娶了那姑娘,真是个傻瓜、白痴、笨蛋!”
“怎么这样说呢,他不是爱她吗?”达达尼安问道。
“等一下就知道了,”阿多斯回答,“他把那姑娘带进他的城堡,让她成为省里第一夫人。也应当说句公道话,她的言谈举止完全合乎她的身份。”
“后来呢?”达达尼安问道。
“后来!有一天,她和丈夫一同去打猎,”阿多斯讲下去,声音低沉,讲得很快,“她落马摔昏过去。伯爵冲上前去救护,看到衣衫紧得要使她窒息,就用匕首把衣衫划开,只见她的肩膀裸露出来。猜一猜,达达尼安,她的肩膀上有什么?”阿多斯问道,同时哈哈大笑。
“我怎么猜得出呢?”达达尼安反问道。
“有一朵百合花烙印,”阿多斯说道,“她受过烙刑。”
说罢,阿多斯举起手中的酒杯,一口干掉。
“真可怕!”达达尼安高声说道,“您这对我说的是什么呀?”
“真事。亲爱的朋友。天使原来是个魔鬼。那可怜的姑娘曾经做过贼。”
“那么伯爵怎么办了呢?”
“伯爵是个大贵族,在领地上掌握生杀大权。他完全撕下伯爵夫人的衣衫,将她倒背手绑起来,再把她吊到一棵树上。”
“天啊!阿多斯!害一条命!”达达尼安高声说道。
“对,害一条命,仅此而已,”阿多斯说道,他的脸跟死人一样苍白,“怎么,好像不给我倒酒了。”
于是,阿多斯抓住最后一瓶酒的瓶颈,嘴对着瓶嘴,一口气喝干了酒,就像寻常干杯那样。
接着,他的头就倒伏在双手上,而达达尼安惊慌失措,站立在他面前。
“出了这种事,我也不敢追求那些美丽的、富有诗情而又多情的女人了,”阿多斯重又抬起头,说道,但是他并不想继续讲伯爵的这则寓言,“愿上帝也同样启迪您!咱们喝酒!”
“这么说她死了?”达达尼安讷讷地问道。
“当然啦!”阿多斯答道,“喂,您倒是举起杯呀,拿火腿来,怪人!”阿多斯嚷道,“我们不能再喝了!”
“那么她的哥哥呢?”达达尼安又怯声怯气地问道。
“她的哥哥?”阿多斯重复道。
“对,那个神父呢?”
“唔!我向人问起过他,伯爵也要让人把他吊死,不料他却抢在前头,在前一天就离开了教区。”
“起码了解那坏蛋是什么人吧?”
“毫无疑问,他是那漂亮妞儿的头一个情夫和同谋,一个有身份的人,装扮成了本堂神甫,也许是为了把他的情妇嫁出去,好让她终身有个依靠。但愿他已经被五马分尸了。”
“噢,我的上帝!我的上帝!”达达尼安说道。他惊呆了,居然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