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章

贝蒂讷加尔默罗会修女院

但凡罪大恶极者,都有一定的命数,他们在罪恶的路上,能战胜一切障碍,规避所有危险,直到天主厌腻了,指定他们邪恶的气数殆尽的时刻为止。

米莱狄的情况也正是如此:她乘船穿过两国敌对的巡洋舰,抵达布洛涅,没有出一点儿意外。

在朴次茅斯上岸时,米莱狄就自称是英国人,遭受法国的迫害,被人从拉罗舍尔驱逐出来。航行两天之后,她在布洛涅上岸时,又声称自己是法国人,在朴次茅斯受尽憎恨法国的那些英国人的骚扰。

何况,米莱狄拥有一种最有效的通行证,那就是她的美貌、她那高贵的仪表,以及她挥金如土的气派。年迈的港务总监吻了她的手,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,十分殷勤地免去了应当履行的手续。她在布洛涅略作停留,只为写一封信。信的内容如下:

寄呈拉罗舍尔城下军营红衣主教德·黎塞留法座:

法座大人尽可放宽心,白金汉公爵大人绝不会向法国进发了。

德·××夫人

25日晚于布洛涅

附笔:遵照法座的意愿,我将去贝蒂讷的加尔默罗会修女院,等候法座的旨令。

米莱狄果然在当天傍晚就启程了。天黑之后,她便投宿在一家乡村客店过夜。次日凌晨五点钟,她重又上路,三小时之后便进入贝蒂讷城。

她问清了路,立刻去了加尔默罗会修女院。

院长迎到门口,米莱狄出示红衣主教的命令,院长便吩咐人为她安排一间卧房,给她准备早餐。

在这个女人的心目中,过去的一切已经一笔勾销了。她的目光凝注着未来,只看到红衣主教会赋予她的富贵荣华,以酬劳她一举成功,又丝毫没有把他的名字牵连到这桩血案中。她的精力消耗在层出不穷的贪欲中,结果她的生活的表象酷似天上飞驰的云彩,时而呈现天蓝色,时而呈现火红色,时而呈现暴风雨的漆黑色,它给大地留下的痕迹,唯有灾难和死亡。

吃罢早饭,院长前来看她。修女院中极少有什么消遣,善良的院长就急于结识新来的寄宿生。

米莱狄也想讨好院长,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。这个女人确确实实超群绝伦,她要显得和蔼可亲,那就很可爱,并以其多样丰富的谈话,以其周身洋溢的优雅迷住了院长。

她谈到红衣主教如何迫害他的仇敌。院长听了,仅仅在胸前画十字,既不表示赞成,也不表示反对。

这就加强了米莱狄的看法,这位修女更像是国王派的,不大像是红衣主教派的。米莱狄就添枝加叶,越说越邪乎。

“所有这些事情,我都一无所闻,”院长终于说道,“不过,我们尽管远离朝廷,尽管完全置身于尘世的利害纷争之外,却还是有一些极悲惨的例子,印证您刚才所讲述的。在我们这里寄宿的女子中,就有一位深受红衣主教先生的报复和迫害之苦。”

“寄宿在您这儿的一位女子,”米莱狄说道,“噢!我的上帝!可怜的女人,真叫我同情。”

“您说的对,她确实值得人同情:坐牢、人身威胁、百般虐待,这些苦她全吃过。她是因为宫廷里某一密谋的牵连而遭受迫害的。她人又文雅,又可爱。”

“您怎么称呼她?”

“她名叫凯蒂,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推荐给我的;我也没有打算了解她还有别的什么名字。”

“对这个年轻女子,我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好感,什么时候我能够见到她呢?”米莱狄问道。

“今天晚上吧,”院长答道,“就是今天白天也成啊。可是,您一连四天都在路上,您不是亲口对我这么说的吗?今天早晨五点钟,您就起床了,肯定还需要休息。您就躺下吧,先睡一觉,到吃晚饭的时候,我们会来叫醒您。”

这是一次新的冒险行动。米莱狄有阴谋欲的那颗心又完全亢奋起来,不睡觉也能挺得住。尽管如此,她还是接受了院长的建议。须知这十二三天或者半个月以来,她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,多少大喜大悲,即使铁打的躯体还能耐得疲劳,她的心灵也需要休息一下了。

因此,等院长一辞别离去,她就躺下了。她还记得如果英国之行一举成功,红衣主教曾许诺给她近乎无限的行动自由。她成功了,达达尼安便成了她的掌中之物!

只有一件事令她惶惶不安,那就是她的丈夫——德·拉费尔伯爵。她原以为丈夫死了,至少移居国外了,岂料他化名为阿多斯,还是达达尼安最好的朋友。

不过,如果说他是达达尼安的朋友,那么在王后挫败红衣主教的计划所倚仗的阴谋诡计中,他也一定助了达达尼安一臂之力;如果说他是达达尼安的朋友,那他必然是红衣主教的敌人;而她撒开复仇之网,希望扼杀年轻的火枪手,当然最终也能把阿多斯网住。

这种种希望,对米莱狄来说都是甜美的念头,抚慰她很快就睡着了。

床头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,将她唤醒。她睁眼一看,只见院长由一位年轻女子陪伴来了。那年轻女子一头金发,脸色白里透红,充满善意好奇的目光正在注视她。

那年轻女子的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。她们二人一边寒暄,一边仔细地相互端详。两个人都是绝色佳人,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的美。

“现在我知道您是谁了,您就是博纳希厄太太。”

年轻的女人不胜惊愕和恐惧,往后退去。

“哎!不要否认!回答吧。”米莱狄步步进逼。

“好吧!对,夫人!”初习修女答道,“达达尼安先生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真的呀!”

“您还不明白,什么我都知道了:知道您在圣日耳曼的那座小房里遭人绑架;知道他如何心痛欲绝,他的朋友们如何心痛欲绝;知道从那时候起,他们又如何徒劳地寻找您!我们那么经常地谈起您,他又全心全意地爱您,这使得我还未见面就喜爱上您了。而这次事先也没有想到,就同您不期而遇,您怎么能让我不感到惊奇呢?唔!我亲爱的孔斯唐丝,我找到您啦,我终于见到您啦!”

一时间,两个女人搂抱在一起。如果米莱狄也有像仇恨那么多的力量,那么可以肯定,博纳希厄太太就休想活着离开这次拥抱。米莱狄看不能勒得她窒息而亡,就只好冲她微笑。

“这么说,您了解我吃了多少苦头,”博纳希厄太太说道,“因为他对您说过他吃了什么苦头。不过,为他受苦,我心里也感到甜美。”

米莱狄机械地附和道:

“对,心里感到甜美。”

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事。

“话又说回来,”博纳希厄太太继续说道,“我遭的罪也该到头了。明天,也许今天晚上,我又能同他见面了,一见了面,过去的事儿就全不存在了。”

“今天晚上?明天?”米莱狄高声重复道,她被这几句话从沉思中拉出来,“您要说什么?您在等他的什么消息吗?”

“我在等待他本人来。”

“他本人!达达尼安,到这儿来!”

“是他本人。”

“然而,这不可能啊!他还在红衣主教的指挥下,围困拉罗舍尔城呢;要等拿下城池之后,他才能够回来。”

“您是这样认为的。然而,对我的达达尼安,这个高尚而忠诚的贵绅来说,难道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吗?”

“哎!您讲的我不能相信!”

“那好哇!您念念这个!”这个不幸的年轻女子由于骄傲和喜悦,一时忘乎所以,就把一封信交给米莱狄。

“德·舍夫勒兹夫人的笔迹!”米莱狄心中暗道,“哼!我就算定他们在这方面串通一气!”

于是,她如饥似渴地看了下面这几行信文:

我亲爱的孩子,您要做好准备:我们的朋友很快就要去看您了。他去看您的唯一目的,就是要把您接走。当时为了您的人身安全,才把您隐藏在那座监狱里。您就做好离开的准备吧,对我们永远不要失去信心。

我们那位可爱的加斯科尼人一如既往,新近又有忠勇的表现,请告诉他,某地有人感谢他的忠告。

“不错,不错,”米莱狄说道,“不错,这封信说得很明白。您知道那忠告是什么吗?”

“不知道。我猜想他可能通知王后,红衣主教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。”

“对,肯定是这么回事儿!”米莱狄说着,把信还给博纳希厄太太,而她把头垂到胸前陷入沉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