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

一滴水

“您去对善良的院长说,请求她允许您和我一起吃饭,以便尽量少分开。”

“她能允许吗?”

“这有什么妨碍吗?”

“唔!很好,照这样,我们片刻也不分开了!”

“好啦!您下楼去见院长,向她提出您的请求!我觉得脑袋发沉,我去花园里走一走。”

“去吧,过一会儿我去哪儿找您?”

“过一小时,您还是来这儿。”

米莱狄讲的是实话,她感到脑袋沉重,因为她有好多计划打算,还乱糟糟一团,在头脑里相互冲突。她需要单独一个人待一会儿,理一理纷乱的思绪。前景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,但是各种念头还有点模糊,她需要静下心来,看清轮廓,制定一个计划。

就像人们感到暴风雨要来临那样,她感到事情快要有个了结,结果肯定是很惨烈的。

米莱狄边思索,边游目四望,将园子的地形物貌秩序井然地印在脑海中。米莱狄好比一位优秀的将军,要同时预见胜利和失败,根据战况的变化,随时准备向前推进或者向后撤退。

过了一小时,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叫她:那是博纳希厄太太的声音。善良的院长自然有求必应,第一件事,就是她们可以在一起吃晚饭。

米莱狄打了个手势,让她坐到对面,给她倒了一小杯西班牙葡萄酒,还给她切了一块鸡胸脯肉。

博纳希厄太太机械地吃了几口,拿起酒杯沾了沾嘴唇。

“喝下去,喝下去,”米莱狄说着,把酒杯举到唇边,“就像我这样喝。”

然而,她刚把酒杯举到嘴边,手就悬在半空不动了:她刚刚听见大路上的马蹄声由远而近;几乎同时,她还仿佛听见几匹马的嘶鸣。

那声响把她从喜悦中拉出来,犹如急风暴雨惊醒人的美梦。她脸色刷地白了,跑到窗口;博纳希厄太太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,扶住椅子以免跌倒。

现在还没有望见影子,只是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。

“噢!我的上帝!”博纳希厄太太问道,“那是什么声音啊?”

“来的不是我们的朋友,就是我们的敌人,”米莱狄以惊人的冷静答道,“您就待在那儿,有什么情况我来告诉您。”

博纳希厄太太立在原地,默默无言,又一动不动,脸色苍白得活似一尊大理石像。

马蹄声越来越近,奔驰的马仅有一百五十步远了,只因大路有个弯道,一时还望不见它们。不过蹄声听来已十分真切,根据蹄铁有节奏的声响,能判断出那是好几匹马。

米莱狄聚精会神地望着大路,天色还有点亮光,她能辨认出来的是什么人。

忽然,大路的弯道出现闪闪发亮的镶饰带的帽子以及帽子上飘动的羽翎。米莱狄数着:两个,五个,一共有八个骑马的人。其中一人跑在前头,同其他人拉开两个马身的距离。

米莱狄赶紧憋住一声哀叹:她认出领头的那人正是达达尼安。

“噢!我的上帝!我的上帝!”博纳希厄太太高声问道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呀?”

“是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服,片刻也不能耽误了!”米莱狄嚷道,“我们快逃,赶紧逃走吧!”

“快,对,我们快逃!”博纳希厄太太重复着,可是她被惊恐钉在原地,一步也迈不出去了。

只听骑马的人从窗下跑过。

“走哇!您倒是走哇!”米莱狄嚷道,同时试着拉起年轻女人的手臂,“幸好有花园,我们还能逃走,我这儿有钥匙。可是,我们得赶紧,再过五分钟,再想走就太晚了。”

博纳希厄太太试着走一走,但是迈了两步腿就一软,双膝跪倒在地。

米莱狄极力扶起她,想将她拖走,可是她也没有那么大力气。

“最后一次问您,您要不要走?”米莱狄嚷道。

“噢!我的上帝!我的上帝!您看得清清楚楚,我一点劲儿都没有;您看得清清楚楚,我走不了路了。您一个人逃吧。”

“我一个人逃!把您丢在这里!不行,不行,决不!”米莱狄嚷道。

她猛然站住不动了,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。她快步走到桌子跟前,极其迅疾地打开宝石戒指的底座,将里面装的物品倒进博纳希厄太太的酒杯里。

那是一粒淡红色的小丸,一入葡萄酒中就溶解了。

接着,她一只手稳稳地拿起杯子,说道:

“这酒喝下去,您就有劲儿了,喝下去吧。”

说着,她就把酒杯送到年轻女人的嘴边,博纳希厄太太机械地喝了酒。

“哼!本来我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报仇,”米莱狄一边说着,一边把酒杯放回桌上,同时她的脸上泛起狞笑,“不过,老实说,也不可强求,尽人力就行了。”

说罢,她便冲出房间。

博纳希厄太太眼睁睁地望着她逃走,自己却不能跟去。她这种状态,正像梦见被人追赶,而自己怎么也迈不动脚步那样。

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,大门口传来骇人的声响。每一瞬间,博纳希厄太太都期望米莱狄重又出现。然而,她始终没有再露面。

她那滚烫的额头上,无疑是因为惶恐,好几次冒了冷汗。

她终于听见铁栅门开启的吱咯声响,继而,楼梯上响起马靴和马刺的声响,并且伴随七嘴八舌的议论声,越来越近;在混杂的话语中她仿佛听见有人说出她的名字。

突然,她惊喜地大叫一声,就要冲向门口:她听出了达达尼安的声音。

“达达尼安!达达尼安!”她叫道,“是您来了吗?我在这儿,我在这儿。”

“孔斯唐丝!孔斯唐丝!”年轻人回应,“您在哪儿呢?我的上帝!”

与此同时,房门一下子开了——不是打开的,而是被着急地撞开的,忽然冲进房间好几个男人。博纳希厄太太瘫在一张扶手椅上,动弹不得了。

达达尼安扔掉一把还在手上冒烟的手枪,跪倒在他的情妇面前。这时,阿多斯将自己的手枪插回到腰带上;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各执一把剑,也重又插回鞘中。

“啊!达达尼安!我心爱的达达尼安!你没有骗我,真的是你啊!”

“是啊,是啊,孔斯唐丝!我们又相聚了!”

“噢!她满口乱说你不会来,可我内心深处还抱着希望。我不想逃走。哦!我做得太对了,我太幸福啦!”

一听到“她”这个词,本来安安静静坐下的阿多斯,就霍地站起来。

“她!谁呀,她?”达达尼安问道。

“就是我的女伴,正是她出于友好的感情,要帮我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,正是她把你们当成了红衣主教的卫士,她刚才逃掉了。”

“您的女伴,”达达尼安叫起来,脸色陡变,比他的情妇的白纱巾还要白,“您要说的,到底是什么女伴呀?”

“就是有一辆马车候在门口的那个女伴,就是自称是您的朋友的一个女人,达达尼安,就是您对她无所不谈的一个女人。”

“她叫什么名字,叫什么名字?”达达尼安嚷道,“我的上帝!莫非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吗?”

“知道,有人在我面前说过,等一等……咦,这是怎么了……噢!我的上帝!我的头脑全乱了,眼睛也看不见了。”

“快来呀,朋友们,快帮忙!她的双手冰凉,”达达尼安叫起来,“她情况不好,万能的上帝啊!她失去知觉啦!”

这时,波尔托斯扯开嗓门儿呼救,阿拉密斯则跑向桌子,要倒一杯水,可是看到阿多斯表情失态,便站住了。阿多斯站在桌旁,头发倒竖,目光惊呆了,死死盯住一只酒杯,仿佛被最可怕的怀疑攫住了。

“噢!”阿多斯说道,“噢!不,这不可能,上帝不能允许犯下这样的罪行!”

“拿水来,拿水来,”达达尼安嚷道,“拿水来!”

“可怜的女人啊,可怜的女人!”阿多斯声音嘶哑地咕哝道。

在达达尼安的连连亲吻下,博纳希厄太太重又睁开了眼睛。

“她醒过来了!”年轻人嚷道,“唔!我的上帝,我的上帝!我真感激你!”

“夫人,”阿多斯问道,“夫人,看在老天的份上,告诉我,这杯酒是谁喝干的?”

“是我,先生……”年轻的女人气息微弱地回答。

“是谁往这杯中给您倒的葡萄酒?”

“是她。”

“她到底是谁呀?”

“哦!我想起来了,”博纳希厄太太说道,“就是德·温特伯爵夫人……”

四个朋友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,但是数阿多斯的声音最高。

这时,博纳希厄太太的脸色变得惨白,她受腹内剧痛的折磨,已经气息奄奄,瘫倒在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的怀中。

达达尼安抓住阿多斯的手,那惶怖的神情难以名状。

“怎么!”他问道,“您认为……”

说着,他已经泣不成声了。

“我认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。”阿多斯咬着嘴唇说道,为了憋住叹息都咬出血来了。

“达达尼安,达达尼安!”博纳希厄太太叫道,“您在哪儿?不要离开我,您应当明白,我要死了。”

达达尼安还紧紧握住阿多斯的双手,这时他放开,又跑向博纳希厄太太。

她那张极为俊美的脸完全变了形,两眼呆滞,已然丧失了神采,全身痉挛抖动,汗珠从额头淌下来。

“看在老天的份上!快去呀,叫人来呀!波尔托斯、阿拉密斯,快去找人救命!”

“没救了,”阿多斯说道,“没救了,她下的这种毒没有解药。”

“是呀,是,救命,救命啊!”博纳希厄太太咕哝道,“救命啊!”

接着,她集中全身的气力,用双手捧住年轻人的头,注视了一会儿,就仿佛整个灵魂都倾注在她的目光中,继而,她一声号啕,将自己的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。

“孔斯唐丝!孔斯唐丝!”达达尼安叫道。

一声叹息,从博纳希厄太太的口中逃逸出来,拂过达达尼安的嘴边。这声叹息,就是这颗升天而去的如此纯贞、如此多情的灵魂。

年轻人大叫一声,便倒在他情妇的身边,脸色同样惨白,身体也同样冰凉了。

波尔托斯落泪了,阿拉密斯向天空挥拳,阿多斯则在胸前画十字。

这时候,门口出现一个人,他的脸色几乎同屋里的人同样苍白。他望了望四周,看到死去的博纳希厄太太和昏过去的达达尼安。

此人的出现,恰逢巨大灾难之后的惊愕时刻。

“我没有判断错,”他说道,“这正是达达尼安先生,而你们是他的三位朋友:阿多斯、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先生。”

被提到名字的几个人,都惊奇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,他们三人也都恍惚见过他。

“先生们,”新来的人接着说道,“你们同我一样,在寻找一个女人。”他狞笑一下,又补充一句,“她一定经过了这里,因为我看见她留下了一具尸体!”

三个朋友都默默无言,不过,此人的声音和相貌,都使他们想起曾经与这人见过面。

“先生们,”陌生人继续说道,“既然你们不想认一个可能受你们两次不杀之恩的人,我就只好自报姓名了:我是德·温特爵士,那个女人的小叔子。”

三个朋友都惊叫一声。

阿多斯站起来,向他伸出手去。

“欢迎您,爵士,”阿多斯说道,“您也加入我们这伙了。”

“我从朴次茅斯启程,比她晚了五小时,”德·温特爵士说道,“她到达布洛涅之后三小时,我就抵达了;我赶到圣奥梅尔时,同她只差二十分钟了;最后,到达利莱尔那儿,我却失去了她这个目标。我只好乱闯,向所有人打听,忽然看见你们骑马奔驰而过。我认出了达达尼安先生。我喊你们,可是你们没有回答。我想跟随你们,可惜我的马跑得太乏了,跟不上你们几匹马奔驰的速度。然而,你们尽管飞速赶路,看来到得还是太迟了!”

“您看吧。”阿多斯说着,就指了指,让德·温特爵士看死去的博纳希厄太太、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力图唤醒的达达尼安。

“他们二人全死了吗?”德·温特爵士冷静地问道。

“幸好不是,”阿多斯答道,“达达尼安先生只是昏迷过去了。”

“唔!那太好了!”德·温特爵士说道。

这时候,达达尼安果然又睁开了眼睛。

他立刻挣脱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的手臂,发疯一般扑到他情妇的遗体上。

阿多斯站起身,步伐缓慢而庄严地朝他的朋友走去,深情地拥抱达达尼安。当年轻人失声痛哭时,他又以令人信服而又无比庄重的声音对他说道:“朋友,要像个男子汉:女人为死者痛哭,男子汉则为死者报仇!”

“唔!对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对!如果是为了给她报仇,我就准备跟随你!”

有了报仇的希望,这个不幸的朋友便恢复了力量。

阿多斯将他的朋友带走了。他就像父亲那样慈爱,就像教士那样给人以安慰,也像饱受磨难的人那样心胸豁达。

他们五个人,后面跟着为他们牵马的跟班,一同走向已经望见城郊的贝蒂讷城,见到一家客店便停下。

“怎么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咱们不去追赶那个女人?”

“等以后吧,”阿多斯说道,“我还要采取一些措施。”

“她要从咱们手中逃掉,”年轻人接口说道,“阿多斯,那可就是你的过错了。”

“我担保她逃不掉。”阿多斯说道。

达达尼安完全相信他的朋友讲的这句话,就再也没有说什么,低着头走进客店。

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面面相觑,根本不明白阿多斯何以把握十足。

德·温特爵士以为他这么讲,只是要减轻达达尼安的痛苦。

“现在,各位先生,”在问清客店还剩五间空客房之后,阿多斯说道,“我们就各自去房间吧。达达尼安需要单独一个人,想哭就哭,想睡就睡。一切都有我呢,诸位放心好了。”

“然而我觉得,”德·温特爵士说道,“要采取什么措施对付伯爵夫人,这同我有关——她是我的嫂子。”

“我啊,”阿多斯则说道,“她是我的妻子。”

达达尼安的脸绽开笑容。他已明白,阿多斯报仇有了十分把握,才会端出这种秘密。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对视一下,都大惊失色。德·温特爵士则心想,阿多斯恐怕是个疯子。

“各自去客房吧,”阿多斯说道,“事情让我来做吧。要知道,天上还有个上帝。”

  1. 法国谚语云:“再加一滴水,杯水往外溢”,意为再多一点点,就过分而令人难以容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