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

幻象

一天,四位朋友又在阿多斯家中相聚。为装备的事而生的愁容,从他们的脸上一扫而光。

仆人卜朗舍突然来了,给达达尼安送来两封信。

一封短笺,被折成精巧的长方形,绿色封印很漂亮,图案是衔着一根绿树枝的鸽子。

另外一封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信封,光彩夺目,盖有红衣主教公爵法座骇人的纹章。

看到小巧的信笺,达达尼安的心便怦怦跳起来,他仿佛认出这字迹,尽管从前只见过一次,这字迹已经铭刻在他心上了。

因此,他接过小信笺,急忙拆开,只见信上这样写道:

星期三傍晚六点钟到七点钟,务必请到夏月路去散步,细心察看过往马车里的人。不过,您若是珍爱自己的性命和爱您的人的性命,就不要讲一句话,不要做一个动作,免得让人看出,您认出了为看您一眼而甘冒一切危险的女子。

下面没有签名。

“这是个陷阱,”阿多斯说道,“您不要去,达达尼安。”

“然而,我好像认得这个笔迹。”达达尼安回答。

“也可能是模仿的,”阿多斯又说道,“六七点钟那个时间,夏月路那条路根本没有行人了,您就像在邦迪森林里散步。”

“假如咱们全部出动呢!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见鬼!他们总不能把四个人全吞掉,而且还有四名跟班呢,还有马匹呢,还有武器呢。”

“再说,也可以乘机展示一下咱们的装备。”

“可是,这信如果是一位女子写的,她又不想让人瞧见,那么达达尼安,想想您会损害她的名誉的。一位贵绅这么做可就不好了。”

“那我们就跟在后面,”波尔托斯说道,“到时候他一个人上前去。”

“是啊,不过也难说,一颗子弹会突然从一辆飞驰的马车里射出来。”

“算了!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射不中我的。咱们会赶上马车,将车上的人全部干掉。这样,总归还灭了几个敌人。”

“此话有理,”波尔托斯说道,“干一仗,咱们的武器也得试一试呀。”

“好哇!咱们就找找这种乐子吧。”阿拉密斯说道,还是那副温和而满不在乎的神态。

“随你们的便吧。”阿多斯说道。

“先生们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现在四点半了,咱们若想在六点赶到夏月路,也刚好来得及。”

“再说,咱们若是出发晚了,”波尔托斯则说道,“别人就瞧不见,那就太可惜了。走吧,准备上路,先生们。”

“还有这第二封信呢,”阿多斯说道,“您怎么忘记了,从封印章上看来,我倒觉得这封信很值得拆开一看。依我看嘛,我亲爱的达达尼安,可以明确告诉您,我关切这封信,远远超过您刚悄悄揣进胸口的那封小笺。”

达达尼安脸红了。

“那好!”年轻人说道,“瞧一瞧,先生们,法座找我干什么。”

达达尼安说着就拆开信,念道:

德·艾萨尔所部禁军卫队达达尼安先生,今晚八点请来红衣主教府等候接见。

卫队长

拉乌迪尼埃尔

“活见鬼!”阿多斯说道,“这个约见比另一个更让人担心。”

“离开头一个约会,我就直接去赴第二个约会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一个七点钟,另一个八点钟,全部赴约时间也够用。”

“哼!我是不会去的,”阿拉密斯说道,“一位风流的骑士,不能不赴一位贵夫人的约会,但是一位谨慎的贵族,总可以借故不去见法座,尤其他还有理由相信去了得不到奖赏。”

“我同意阿拉密斯的看法。”波尔托斯也说道。

“先生们,”达达尼安答道,“法座的这种邀请,德·卡伏瓦先生也曾转交给我一次,当时我没有理会,第二天就遭遇巨大的不幸:孔斯唐丝失踪了。因此,无论会出什么事情,我也得去一趟。”

“既然主意已定,那您就去吧。”阿多斯说道。

“怎么不防备巴士底狱啊?”阿拉密斯说道。

“没关系!你们会把我搭救出去的。”

“那当然,”阿拉密斯和波尔托斯异口同声地说道,那种镇定的口气实在令人赞叹,就好像讲一件极寻常的事情,“我们当然会搭救您出来。不过,后天咱们就开赴前线了,您最好还是别去冒险进巴士底狱。”

“咱们尽量办得稳妥一些,”阿多斯说道,“今天晚上,咱们就不离开他,分别守住红衣主教府的一扇门,每人身后都带三名火枪手。如果有一辆马车从府里驶出来,我们看见车门关闭、形迹可疑,就立刻扑上去。好久没有同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交手了,德·特雷维尔先生还以为咱们全死光了呢。”

“毫无疑问,阿多斯,”阿拉密斯说道,“您生来就是当将军的料。先生们,你们说这个计划怎么样?”

“好极了!”年轻人齐声回答。

他们策马奔驰了一阵,便上了夏月路的大路。这时天色渐晚,车辆来来往往。达达尼安由拉开几步远的几位朋友保护,窥视每辆马车里的人,但是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
过了一刻钟,夜幕完全降临了,终于从塞弗尔大路疾驶来一辆马车。达达尼安立刻有一种预感,那辆马车里肯定坐着写信约会他的那个人。年轻人自己也深感诧异,这颗心忽然狂跳起来。差不多紧接着,一位女子的头从车窗探出来,她用两根手指按在嘴唇上,既像示意噤声,又像送来一个飞吻。达达尼安喜出望外,轻轻地叫了一声。那个女人,确切点儿说,那个身形——因为马车如幻象一般迅疾,一闪而过,那个身形,正是博纳希厄太太。

达达尼安不顾信上的嘱咐,身不由己地催马追去,几个蹿跳就赶上了。然而,车窗的玻璃已经严严实实地关上了。幻象已然消失了。

达达尼安这才想起信上的叮嘱:“您若是珍爱自己的性命和爱您的人的性命,那么您就站在原地不动,就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。”

于是他勒马站住,倒不是为他自己,而是为那可怜的女人担心。显而易见,她约他这样见一面,冒了极大的危险。

那辆马车朝巴黎城区的方向疾驶而去,很快就不见踪影了。

达达尼安愣愣地待在原地,一时不知作何感想。假如那是博纳希厄太太,假如她返回巴黎,那么为什么安排这瞬间的约会呢?为什么只是这样匆匆彼此看上一眼?为什么抛来那无望的飞吻呢?从另一方面想,假如不是她——这也很有可能,暮色昏沉中很容易看错——那么是不是有人知道他爱这个女人,便利用她做诱饵,又开始跟他玩一手呢?

三个伙伴都凑上来。他们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,一位女子从车窗探出头来,而三人中唯独阿多斯认识博纳希厄太太。阿多斯也认为那正是她本人。不过,他不像达达尼安那样,眼睛专注于那张漂亮的脸蛋,他觉得还看到第二张面孔,是坐在车厢里侧的一个男人的脸。

“果真如此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那么毫无疑问,他们是在给她转移监狱。可是,他们究竟要怎样处置这个可怜的女子呢,我又如何才能找见她啊?”

“朋友,”阿多斯严肃地说道,“您要记住,只有死了的人,在这人世间才没有可能遇见了。这种事,您同我一样了解,对不对?因此,假如您的情妇没有死,而我们刚才见到的正是她,那么早晚有一天,您会与她重逢的。甚至有可能,我的上帝,”阿多斯以他那特有的愤世嫉俗的语气,又补充道,“甚至有可能,比您希望的还要早。”

七点半的钟声响了,那辆马车比原定的时间迟到二十分钟。几位朋友提醒达达尼安,他还有一次拜访,并且向他指出,他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。

然而,达达尼安既性情倔强,又好奇心强。他已经打定主意,要去红衣主教府,听听法座究竟要对他讲些什么。主意已定,什么也别想让他改变想法。

他们一路行到圣奥诺雷街和红衣主教府前的广场,看见那十二名应邀前来的火枪手,正在闲溜达着等待他们。到了现场,他们才向这些火枪手说明是什么事情。

在国王的这支光荣的火枪卫队中,达达尼安很有名气,而且人人都知道,他迟早会当上火枪手,因而就先把他当作伙伴了。正因为如此,大家都十分愿意接受这项任务。况且,这次很有可能又戏弄一下红衣主教及其部下——只要是这类行动,这些可敬的贵绅总是摩拳擦掌。

阿多斯把他们分成三组:一组由他指挥,第二组交给阿拉密斯,第三组交给波尔托斯。然后,各组分头埋伏在一道府门的对面。

达达尼安则了无惧色,从正门进去了。

年轻人虽然感到自己有强大的后援,可是一步一步登上那座大楼梯时,心里总难免忐忑不安。

他走进前厅,也正好得出这样可悲的结论。他将邀请信交给值勤的执达吏,而执达吏把他引进候见厅,便独自朝里面的宫室走去。

候见厅里布置了五六名红衣主教的卫士。他们认出了达达尼安,知道正是他刺伤了朱萨克,于是都面带古怪的微笑看着他。

达达尼安觉得,这种微笑不是个好兆头。只不过,我们这位加斯科尼人不会轻易让人吓倒,更为确切地说,他那地方的人天生自尊心就特别强,心生类似恐惧的情绪时,绝不会轻易让其流露出来。因此,他面对那些卫士先生们,故意趾高气扬,手叉在后腰上,摆出一副不乏庄严的姿态。

执达吏回来了,示意达达尼安跟随着他。达达尼安似乎感到,那些卫士目送他走开时,相互窃窃私议。

他穿过一条走廊,又过了一间大厅,最后进入一间书房,只见对面书案后边坐着一个正在写字的人。

执达吏带他进来之后,一言未发便退下了。达达尼安站在原地,打量对面那个人。

达达尼安首先以为,他面对的是一个在审阅案卷的法官。但是,他看见这人伏案写字,确切地说是在修改长短不一的句子,同时还用手指击节,看来他面对的是一位诗人。过了片刻,这诗人合上手稿——手稿的封面上写着《米拉姆》(五幕悲剧)——这才抬起头来。

达达尼安认出这人就是红衣主教。

  1. 夏月:巴黎城西郊村庄,后建成夏月宫与左岸的埃菲尔铁塔隔河相望。
  2. 这段信文与本章开头部分那封信的内容略有出入。